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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情话

2024-08-05 22:33:31

年过半百,细细思量起来,这多半辈子在和书桌打交道。我向无贪欲,不敢奢望拥有诸如豪华书房一类的神仙世界,也没有《世说新语》上记载的郝隆正午仰卧夸示晒书的那种浪漫。对于我来说,读书、写书、编书,但求有任我自由支配、自由翻阅、自由挥毫的一角天地,也就满足了。暴发户往往贪得无厌,我常对侪辈文朋戏言:读书人极易打发。

按说我也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是清末秀才,父亲教了一辈子书,母亲亦是有知识的女子。堪称书生之家,书香却实在谈不上。因为书香 一般是指松烟油墨印上毛边连史,从不大通风的书房里散友出来的那股怪味,既非桂馥兰薰,亦非霉烂馊臭,且只有富家书屋才有些难以名状的味道。

不堪回首的是,小时候家居上海郊区农村的陋舍寒窗。天天穿着母亲缝纳的布鞋或打光脚,穿过曲曲穹弯的乡间土路到小镇上学,回家后兄弟姐妹挤在一张无漆无色、支架起来的八仙桌上做功课。这陋桌既是餐桌,也是母亲剪鞋样、筛米虫、赶面条以及改作业的案头,不过等儿女回家,就被擦抹干净成了我们的芳草地。童年自有童年的欢乐与梦想。有一次在这块芳草地上做完作业,兄弟俩竟也议论起这张书桌来。我对母亲说:长大了,我挣钱买书桌,让家里人一人一个!弟弟说:我在这书桌上长大,将来要当一名作家,比爸爸写豆腐干文章写更多更多的文章。后来他果然成了诗人、作家兼编辑家。

这张旧桌子后来搬到了上海市区。全家迁居至租得的一条小弄堂内一大间里外连通的陋室。旧桌成了全家的公用书桌不过只能轮流使用罢了。我们都尽量早早把作业做完,以便腾出地盘让父母亲批改作业。我和弟弟毕竟还处在淘气的年龄,书桌被我们偷偷改造过一次,那就是把桌面翻过来,画上康乐球的格谱,趁父母不在时,用扫帚把、象棋子儿痛快地玩一阵 那是在陋室里唯一的课余娱乐了。这个小动作后来被母亲发现,她不但不生气,反而为我们买了两根木杆,书桌也真的多功能了。

中学时代我到地处龙华的有名的上海中学寄读,大约一周或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在家里度周末,也是在书桌上跟父亲下一盘象棋,或跟好战分子 胞弟SHA几回陆战棋。母亲总是优惠我这个长子,待她收拾完家务,就催促家人把书桌腾给我。无数个周末,夜深人静时,母亲打着毛线或纳着鞋底,伴着我在灯下读书或作文。我开始练习写点小诗,后来曾突发奇想,尝试写篇小说用了五个周末,写成了 5000 字左右的《母亲》,在这张书桌上,在微弱的灯光和慈祥的脸影的辉映下。小说中有点实事,但多属虚构。母亲看过后收藏了起来,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微微带点凄然的一笑。是笑我少作的幼嫩,还是勾起了她苦难的回忆?我不知道。不过,这次书桌上的劳动并非无数。也许是运气,同年我报考北京大学时,语文试卷上的作文题恰好是《我的母亲》,我完成得轻快愉快,几乎是一气呵成。

北上的第三年,母亲来信说,分到了教工新房,那张旧桌更新了。这好让我心酸了几天,怀恋了几回。旧的坛坛罐罐可以处理掉一些,把那张方方的、多功能的桌子留下作个纪念,该有多好!但新的来了,旧的放不下,也着实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那张四方的桌子仿佛成了我心中永远缥缈的春梦。而立之年成家时,或许是出于一种童年情绪,加上房间窄小,容不下两张桌子,手头又不宽裕,一位好心的老木工,帮我找来堆陈木旧板,七拼八凑制作了一只四四方方的桌子,食餐与书写两用,心里倒也舒坦。这张书桌陪伴了我多年,读书,写作、批改学生作业,还有天天向上的儿子趴着画画习字,利用率一如我童年时代那记忆中的家宝。70 年代后期起,它成了我专用的书写车床,那本发行了 10 万册的著作《战士与诗人郭小川》,就是在这陋室、这车床上生产的。/

这张书桌毕竟因陈木旧板,桌面经不起登高刷墙或安装灯管的踩踏,渐渐地裂缝了,变形了,即使按上坡璃板,也得左垫几层纸,右塞几团棉。贤妻想为我买一张新的书桌,我坚持先买餐桌,方方的,厚厚的,不怕烧不怕烫的,可以两用且可以折叠的因为依然屈居陋室,因为依然有那份恋旧的情思。

新的书桌餐桌,是我跑了京城许多家具店精心选购的,坚固,厚重,漆片贴面很地道,如今的价格翻了四番,也不一定能赶上这张桌子的质量。每当大碟小碗一推,它就是我的天地。我思想自由驰骋的舞台。8 年光景,在它上面生产了 100 多万字的学术著述,我对它的感激之情是难以形容的。外省的作家学者来访,看到我趴在它上面从事文字创作,多笑我有失气派。一旦我讲点城南旧事,讲点关于书桌的观念与心态,友朋之间,顿时平添了感叹和欢乐。我还为友人举出出借书桌的故事:有一年我出远门,一位青年学者借用我的房间,也就在这张桌上,他爬格子竟出奇的顺,仅仅一个多月,就完成第一部 12 万字的专著,并且立即被出版社接纳了。年轻学子要感谢我,我说:要感谢,就感谢这张书桌吧。于是,请他来一起聚了一次,为这张桌子助人远游的功效,也为年轻人探索的成功,干杯。

感谢生活,感谢阳光。1992 年春天,我从两间终年不见日照的旧居,迁至三室向阳的新舍。书房和书桌的问题,自然成为我和妻子首先计议的家政。在妻子的精心安排下,面积最大的房间作为书房,并且每间屋都安置小巧玲珑的书桌妻说:你可以自由自在,想在哪张桌子上趴都行。妻子还买了新的小餐桌置于小厅:旧的大桌子怎么办?我断然作出决策:那好办,放到阳台上,读书写作新天地。莫非书房不能读书写作?只是内助立了规矩:不准在书房抽烟,不准在书桌摆摊儿,不准不准书房遂成了会客之地,小书桌成了写信夏函的案头,因为不需要摆摊,不需要天天打扫卫生。

我心灵的、书写的自由,就在那三平方米的阳台上,在那不足一平方米的大大方方的旧书桌上。这里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摆摊、泼墨或困倦时咬上一根烟提神。不到一年,我竟也在它上面有 10 万字学术论文的收成。

家里人或说我不会享受生活,或讪笑我迂阔、犯傻、赶不上潮流。积习难改,恋旧难消,是此谓矣。我在这张舍不得丢弃的餐桌书桌上,获致了如同闻一多先生在诗作中描叙的乐趣:字典呻吟我汗水渍湿其背,毛笔控告我不该把它伸到烟灰缸里沾灰,饭菜抱怨我对它们的冷淡,稿纸责怪我书写三五行字就三番五次地揉成一团废物,桌面也常常提醒我出现了新思路不要对它拍打过猛而当我为一篇论文划上一个句号,或者审完一部书稿的最后一章,支撑着书桌抬头远望时,眼前有多么明丽的亮光,有层层拔地而起的楼群,还有闪动着的书桌和陋室的影子可不,在远处,在夜幕下无数个寒窗孤灯前,我的相识或未曾相识的文朋诗友还在伏案劳作,他们不用红袖添香,却濡笔记录着世态炎凉,也播撒着人间光明。

我不悔自己的一点执拗:思想要新,生活要旧。这只旧书桌还能陪伴我走多少人生之路?在书海里还能经历多少苦旅?我说不出,似乎还没有到想它的时候。我欣赏已故的长辈式的朋友郭小川的两句诗:占三尺地位,放万丈光辉。我并无大志,也不求光辉,但这三尺地位既然为我拥有,我自然要努力使自己的精神尽可能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