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羡慕直言痛楚的本能,也有人常常以不言痛楚为毕生的追求,认为那样是坚强,是成熟。其实我不大相信所有痛苦都可以这般的分辨清楚,我更认同的是人生之痛皆有轻重缓急,轻者是直言之痛,重者是不言之痛。
而直言之痛不该过分直言,不言之痛不该闭口不提。发而中节,痛而善言,方为最上之策。
直言痛楚是初生婴孩的本能,而人生长成熟,从动物性的用言痛来寻求保护到渐次经历半世浮萍随水逝大起大落的过程中,对于某些痛苦的直白表达却仍然没有退化。这部分痛苦是轻痛,它如你拾起玫瑰时候不小心触及了花刺,所期待许久的礼物和花朵突然落空,小孩子没有要到想要的那颗糖果。这种痛苦极容易排解,一场泪和风雨里的狂奔便万事大吉,它太容易促使人直抒-臆,也只需要直抒-臆,我愿谓之直言之痛。
而不言痛楚我更认为它所代表的坚强也是一种原始本能。这类表现所对应的痛苦大都很深,因为积郁太久而言传不清。《悲剧的诞生》中有表象和歌词在努力模仿本质的情感。可见情感越深重,就越难用言和泪这么基础简单的手段表达清。所以此时不言是启动自我封闭,而免于被不理解再度攻击。就如同归有光写今已亭亭如盖矣时对丧妻之痛选择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卧轨自-的海子诗句里回避了心底的苦恨,而惟努力充盈着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重痛太深,所以承受重痛的人大都启用缄默而保护心底最后的软肋。故谓这类痛为不言之痛。
所以你看,从少年爱上层楼,到欲说还休,从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到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其实直言和不言痛都是一个人对世界上不同痛楚的不同表达形式,无高下之分,皆可认为是本能,而本能之上的层次,我们称之为善言痛。
善言痛,是对于那些可以直言的轻痛时,要克制言的程度。这种做法是少年敢骂天地不仁,却能在泪与愤恨之后立即收场,对痛苦作以潇洒挥去,再春风得意,马蹄生急。也是敢于像自己承认痛苦之轻,哭喊着它疼后,也会收了眼泪说没那么疼。此时,克制的善言是免于用微不足以撼动人生的痛苦将自己为赋新词强说愁一样画地为牢,免于用不值当的言语,把轻若蚊叮的痛苦翻覆加重。
善言痛,是对于那些不能言语的重痛时,要改变言的方式。你看子期伯牙的流水高山,嵇康一曲《广陵散》,圣贤发愤而为的《孤愤》《说难》。这时候善言是能在深重打击中不言却不选择沉默。说是善言,更不如说是善于排解,无人可说便说给这世上浩渺而美好的其余一切,说给人世间的明月清风,说给自己的济世抱负;无话可说便狂歌痛饮、大醉不归、弹琴长啸。这时善言看似是独自的排解,而其实是将人最本真的灵性归于最初,于是不用表达就有万物会懂;也是摒弃了语言最苍白的部分,你看它从未提过关于那些痛苦具体的一个字,却一样在放肆宣泄。唯有这样才能使无言之痛不再一层层沉积到却道天凉好个秋,才能在这之后,三十春载,再起东山。
善言痛,如此看是轻言轻痛,重解重痛。能用语言和泪水表达的痛就不刻意加重的倾吐干净,再重拾剑柄。而不可言之痛便交于这世界上不用说也懂的万物灵性,解以花酒新茶,再哪日重新剑指天涯。
言痛之事,说来也是手段罢了,不为其他,只是为了解尽心中之痛,再毅然决然披上铠甲继续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