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宽广的河岸。
那夜,我漫无目的地在河岸上走着。微微湿润的晚风摇动着岸边的芦苇。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青草的香气。
就在我伸手拨开眼前这片芦苇的瞬间,我发现了他。
他在河岸上慢慢地走着。他的脸庞已有些苍老,灰白杂乱的头发使他看起来有些颓唐。他的眼神中藏着一股难言的沧桑,却又有着一种年轻人所特有的朝气。他的样子令我感到有些熟悉,但我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就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我。他移开了正注视着河面的视线,转身向我走来。
我终于能够近距离的看着他。待到我终于看清他的脸时,我几乎惊呼出声:苏轼!我的心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有些疑惑的打量着我。这里向来罕有人迹,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开口问道。
我只是附近村庄一个樵夫,外出打柴时迷了方向,方才走到此处。我答道。
他点了点头。也好,我来此散步,正愁无人同游,你就陪我聊聊吧。我点头应允。
我本为朝中重臣,因与新党意见不合,被流放黄州。不久之后,变法失败,新党倒台,我又回到朝中,却又因赞同新法中的某些观点被流放惠州。后又因诗文之故被流放此地。尽管有着琼州别驾这一官职,却不过是一虚职罢了。不得食官粮,不得签公文,不得居官宅。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拿我怎样?不过是无米可炊,无屋可住,无权可握罢了。恐怕那些处心积虑置我于死地的人要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百姓与我亲如兄弟,好友与我情同手足。只要他们还在一天,我苏东坡,就绝不会倒下。他的眼中,自豪里夹着一丝温柔。
我此生最大的功绩,都在黄州、惠州、儋州三州。而这三州,又恰恰都是我的流放之地,这还真是讽刺。或许只有远离了官场,我才能真正的一心为民。被流放的这几年,也是我人生中最高兴的几年。话罢,他笑着看着我。
我开口问道:您这一生难道就没有让您悲哀的事吗?话一出口,我立即噤了声,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收回。
他的脸色变了,他的眼中透出一股难以言语的悲伤与凄凉。哲宗昏庸无能,听信谗言。几个-臣权倾朝野,整个朝廷几乎已是他们的天下。恩师欧阳修和我的几名好友都因我而遭受迫害,而我却无能为力。如果当初我能懂得忍让,他们也不至于家破人亡。他的声音悲怆。此刻的他,早已泣不成声。
爱妻王弗早年因病不治身亡,年仅二十七岁。临终之前,怕我后半生无所依靠,将其妹王闰之托付给我。后又得一妾王朝云。可怜了她们,这些年随我四处奔波,处处照料我的生活。我此生有此三女,再别无所求。然如今,她们皆离我而去,独留我一人在这世间。他抬头,泪水早已湿透衣襟。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绝世天才苏轼,而仅仅是一个历经三次丧妻之痛的普通的六旬老人。
他开口,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那声音,凄柔哀婉,宛若一只受伤的蝴蝶。
良久,他站起身,泪水早已流干。我该走了,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了,感觉一下子放开了许多东西。你也回家去吧。今天,谢谢了。
我们互相告别。他那天弱不禁风却又挺拔伟岸的身影逐渐消隐于茫茫夜色之中。晚风依旧吹动着岸边的芦苇,青草的香气沁人心脾。唯有我的心,证明着他曾经来过。
这个夏夜,我在这里,遇见了苏轼。